第六世界·“坏孩子会成为听话好学生吗” 一千两百九十九章·“《月光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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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小说 www.kk169.org) 那个女人笑着看着他。
扎成髻的头发、弯弯的柳叶眉、喑哑的眼神。
是这样的眼神。
每次她命令他去弹琴,就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这一刻,苏明安仿佛又回到了无数个练习《月光曲》的夜晚……叮铃、叮铃,颗粒感的钢琴声宛若下坠的月光。当他向窗外仰起头,能看到藏匿在乌云里的月光,手掌火辣辣地疼痛,辨不清琴键上的是白色还是红色。
他小时候不明白,为什么父母一直在围绕“钱”的话题争吵,这个词汇仿佛拥有数不清的魔力。就算再恩爱的神仙眷侣,也逃不过这个魔咒。“钱”是一柄尖锐的利刃,能切碎所有山盟海誓的爱情。
直到他望见妈妈因为一袋子烂掉的蔬菜而嚎啕大哭,像是一根弦骤然崩断,他的心中才隐约感悟到什么。
“……他根本不会回来,他永远只在乎那些枪支、小偷和抢劫犯。”她坐在烂掉的菜叶之间,抱住了他,胸腔不住震鸣:
“他是大英雄,有人感谢他,但那有什么用,能拿钱吗!能让他关心你的成长吗!成日不回家,那点钱有什么用?”
“为什么连菜市场的小贩都欺负我……明明在结婚前,我也是小姑娘,十指都不会碰水一下,现在双手全是冻疮……”
“明安,明安,你以后千万不能和他一样,没人会感激英雄,就算感激,你的付出和牺牲也回不来了……别说什么保护大家之类的虚话,就算让别人感动几个月,为你献花,为你歌功颂德,痛苦一辈子的却是你的亲人……”
“自己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妈妈抱着他,滚烫的眼泪落到他身上,喑哑地说着那些铭心刻骨的话,那是她用自己人生感悟出来的道理、是她悲恸酿出的果实。
这一刻,苏明安的心中不是“拯救他人是错误的”,而是——“婚姻果然是一场灾难”。
运气好,日子便过得舒心。运气不好,婚后发现了无法磨合的问题,就剩下一辈子的鸡毛蒜皮和剜不掉的伤痛。
于是他拉了拉她的袖子,轻声说:“结束吧,妈妈,不要继续下去了。”
林望安出身钢琴世家,婚前容颜秀美、仪态端方、十指不沾阳春水,满身艺术细胞,永远带着温和快乐的神情。但不知为何,自从他诞生,她从来都满脸愁容,满心只有生活的悲苦。
……是他带来的吗?
……是他成为了她的锁链,把她困在这里了。如果她抛下了他,她也许会更幸福。
他衷心劝说她离开这里,可孩童的话没有效力。任何真理一旦抵达孩子的口中,都会变得幼稚而引人发笑。
于是她突然歇里斯底,好像被他的话语激怒,一个巴掌就扇了过来:
“小孩子家家,竟然劝父母离婚!”
“白眼狼!真是白眼狼!这种事是你该插嘴的?你一个小屁孩,你懂什么?谁教你这么说的,你是不是又在网上看些坏东西了!?是游戏害的吧!”
他不懂。
他只知道,她在家里不开心。他希望她开心。他没有在这场婚姻中看到任何快乐,只有一个整日哭泣的幽怨的人。
可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痛提醒他,他说错了话。孩子评判自己观念是否正确的唯一条件在于,大人有没有打他们。
他被打了,所以他是错误的。
但他还是想把她“拯救”出泥沼。尽管她说,救人是不正确的。
可他还没开口,就看见她噔噔噔起身,走到电脑桌前,满脸愤怒地砸碎了键盘。
“哗——”
键帽落在地上,像一场黑灰色的雪。噼里啪啦,像一颗颗尖锐的刺,打在他心头,他全身一颤。
“都是网上的东西害的!你肯定结识了不干不净的人,他们教你说这种话的……”她将矛头指向了家庭之外:“你以后不许上网,再让我听到这种话,我打死你……”
这一刻,望着披头散发的女人,苏明安捂着疼痛的脸颊,看向了挂在墙上的照片——那是林望安年轻时的照片。
照片上的她梳着马尾,眉毛画得很长,脸颊白里透红,嘴唇涂抹着漂亮的口红色号,穿着精致的雪纺连衣裙,背着带名牌的小挎包。她望着浩瀚的海面,踩着金黄的沙滩走向浪花,夜幕下垂,辰星漫天,她眼中那一瞬被捕捉到的光——像是纳入了数之不尽的星辰大海。她曾经走过很远很远的路,去过很远很远的地方,只为了捕捉音符浪漫的灵感。
那一天,她一定看见了在世界舞台上演奏的自己。
而现在,他只看到了一个日夜哭泣、最远的距离只到菜市场的她。
她眼中的火,灭了。
可又一盏新的火,燃烧于她的胸腔。苏明安认得,老师也教过,那团火的名字,叫作“爱”。
原来她宁愿因为“爱”,作茧自缚。
放弃了星辰大海的理想,把自己困在菜市场和厨房里,只盯着他渐渐生长的身高。
苏明安无法判断这是正确还是错误,也许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抉择,可她从前是那么自由,也不是任何人的附庸……这让他逐渐开始恐惧这个词汇,“爱”。
——爱是什么?
它难道是一种洗脑剂?或是一种毒药?让一个人被困在狭小的一方天地中,甘愿走不出去、日日夜夜痛哭?
它又让一个人成为了大英雄,忽略了妻子与孩子,永远勇敢地投身于保护民众的第一线,不后悔自己可能会英勇就义?
——可前者的“爱”,与后者的“爱”,难道不是一种事物吗?为何它们导向了截然相反的结果?
——为何前者的“爱”,反而阻滞了后者的“爱”的脚步?
——为何后者的“爱”,反而让前者的“爱”变得尖锐而痛苦?
年幼的孩童困惑着。他询问过赵叔叔,询问过邻居家的女孩,询问过老师,他们给出的答案各不相同,但都没解答他的疑惑。
直到,八岁那一天,苏明安终于得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一天,林望安一反常态面带笑容,即使他弹错了几个音,她也没有拿早已凹陷的木条打他的手。
“妈妈今天怎么这么开心?”他抬头问。
“因为今天会有很快乐、很快乐的事情发生!”她好像又变成了一个年轻的小姑娘,脸上带着与照片上相似的期待。眼眸中有什么闪亮的东西在动,苏明安猜测那是她早已失去的星辰大海。
他悄悄看了眼日历,今天父亲值班,不可能回家给她惊喜。今天也不是结婚纪念日,而且就算是结婚纪念日,父亲也很难回来。那妈妈为什么这么开心?
他闻到了一股红豆糊的香气,今天妈妈熬了红豆粥,放在桌上的碗里,搅开,一股黏腻甜美的香气。
“你继续练,我去做饭。”妈妈这么说,满脸笑容地离开了房间。
苏明安继续练琴,这种练习,每天至少要持续三个小时。
“叮咚——叮咚——”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手掌下的《月光曲》跳动着颗粒感的乐声,他的心中逐渐被好奇充斥……妈妈很久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他想知道为什么,他要知道为什么。
如果知道了她开心的原因,就算她不愿意离开这里,他平时也能营造这种开心,让她心情好一些。
……
【“犹如在瑞士琉森湖月光闪烁的湖面上摇荡的小舟……”】
……
他蹑手蹑脚地起身,轻巧地走向房门。
……要快,要快,要快。
要是琴声停了太久,妈妈会察觉的,她会来骂他为什么不弹,这样的机会就消失了。
这一刻,即使手指离开了琴键,他仿佛依然听到了那首萦绕不绝的《月光曲》,升C小调的音符跃动在他的耳侧,忽高忽低的音符,扩指与缩指的间奏……
脚步加快,他离开了自己的房间,走过狭窄的走廊,走向走廊尽头妈妈的房间……
……
【“……从远处、远处,好像从望不见的灵魂深处忽然升起静穆的声音。有一些声音是忧郁的,充满了无限的愁思;另一些是沉思的,纷至沓来的回忆,阴暗的预兆……“】
……
妈妈的房门没有完全合上,流出了一丝缝隙,昏黄的灯光洒出来,让纯黑的长廊染上了一层暖色。
苏明安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门上,鼻尖那股红豆的香气愈发馥郁,让他很想吃那碗红豆糊。
再等一等,等他找到了妈妈高兴的原因,马上就去吃。
他轻轻拉开门——
“吱呀——”
暖黄的灯光落入了他的双眸。眼前柔软而模糊的一切,像耳边依旧在弹奏的月光。
咔嚓。
他听到自己内心停摆的声音,像咬下了一口清透脆爽的苹果。
……
【“面对着大海,月光正从水天相接的地方升起来。微波粼粼的海面上,霎时间洒遍了银光。月亮越升越高,穿过一缕一缕轻纱似的微云……”】
……
细弱而艳红的血。
缭绕不绝的高低音、颗粒感分明的琴声——从此,再没离开过他的耳朵。
月光啊,月光……
月光像是轻纱,从窗外柔柔地落下,隔着这层朦朦胧胧的淡黄色薄雾,他望见——墨黑色的长发披散一地,像弯弯曲曲的长蛇,女人安静地躺在床上,穿着洁白的雪纺连衣裙,涂着漂亮的口红。
她的手腕落在水盆里,红色的东西丝丝缕缕飘出来,一抹,一抹,鲜红刺入他的眼中。
好香,好香。
好香的红豆糊啊……甜腻婉转的香气,不断溜入他的鼻腔,
原来血腥气和红豆糊的气息,融合得那么完美。他下意识吞咽了一下口水,分不清自己嗅到的是客厅的红豆糊,还是她流淌的鲜血。
——她是如此苍白,近乎像一张单薄的素描。
原来她今天说的“会有很快乐的事情发生”,指的是这个——她终于下定决心离开了。
他想到今天早上偶然一瞥,看到她坐在电脑前,满屏幕都是网暴她钢琴技艺的文字。好像明白了她快乐的缘由。
“妈妈……?”他走了进去,脑中停滞着茫然。
她的目光断断续续地,终于落到他身上。
“……”
嘴唇张合着,似乎在说什么。
可苏明安耳边的钢琴声太吵了,《月光曲》缭绕着他,那些高高低低的音符,一刻不停地纠缠着他。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到她身边,听她哀求着什么、哭泣着什么,然后静默地注视。
他没有救她。她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如果他这一刻打翻了水盆,她会痛不欲生吧。
可他没想到的是,最后是她自己打翻了水盆,放弃了自杀,满身湿透地坐在地上,全身分不清是血还是水,还是红豆糊。
……
【“忽然,海面上刮起了大风,卷起了巨浪。被月光照得雪亮的浪花,一个连一个朝着岸边涌过来……”】
……
她湿漉漉地坐在地上,没有看他,而是望着窗外。
无人弹奏的《月光曲》,仿佛在这一刻,也流入了她的耳朵。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放弃了。或许是她故意给门留了缝,若是他关心她,停下弹琴主动去找她,她的自杀就会停止。若是他不去找她,就说明她该死。
孩子走来关心她的这一行为——再一次把她自己甘愿送入了“牢笼”。
如果他不来,她会安安心心地离去。这是她最后在人世间的挣扎。
苏明安感到茫然,他是不是不该来?他的关心,好像把她再度推入了痛苦的漩涡。
妈妈却突然抱住了苏明安,流着泪嚎啕大哭,说她的挣扎、她的痛苦。说:因为你在,所以妈妈不走了。妈妈生了病,控制不住自己,但妈妈真的爱你啊……
苏明安捂住了心口。他觉得自己的胸腔,仿佛也升起了一团奇异的火。这团火与妈妈胸腔中的火开始共鸣,犹如难以剪断的血脉痛苦,让二人的痛苦都连绵不绝。
他无法原谅她的家暴,却也早就明白了她的痛苦。
可这一刻,月光,月光啊。
月光流淌着,犹如雪亮的浪花,一个接一个朝他们涌来,犹如在瑞士琉森湖月光闪烁的湖面上摇荡的小舟……
这让桌上的帕罗西丁与西酞普兰泛着淡黄的色泽,让滚落在地的刀片如水粼粼,让墙上的年轻女人的照片泛着愉快的笑容……
……
那一夜,他望着妈妈的瞳孔。
她的瞳孔里,有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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