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三、污染的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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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河阔而深,碧水泱泱宛似一河琉璃绿玉东流入海。乌鱼
青鱼、草鱼、鲈鱼、鳙鱼等万千鱼族,世世代代生于斯食于斯长
于斯繁衍于斯,日子过得宁静且又平和。
岁月悠悠,洋河沿岸人口无声无息地繁衍开来,大大小小的
城镇似雨后的蘑菇冒出岸顶。蘑菇边缘一个接一个地悬垂下化
肥、磷肥、农药、造纸、硫酸等工厂,百千万吨污水昼夜不息地
排入河道。上游中游的白鲢、鲤鱼、鳊鱼、黑头鲫、鳘鲦、、罗
汉鱼等鱼族,敌不住有毒污水的侵害,口腮溃烂内肠癌变鳞鳍僵
硬,大片大片肚皮朝天浮上水面,食物匮乏的磨盘沉沉地飘压向
下游的河口。
近海的河口,乌鱼一族的首领乌鱼王不时掠见无齿素食的鱼
族,惨白的尸体一片片地飘过头顶,荡入紧傍河口的浑黄咸涩的
海潮,不禁打了一个寒噤。素食鱼族可是乌鱼王赖以生存的食物
之源,如今大批死去,乌鱼王感觉生存危机渐渐向头顶压来。
突然,乌鱼王看见了睽违数载的鲈鱼枭。鲈鱼枭是鲈鱼一族
的首领,生性凶狠蛮横,抢食不顾性命,常与铁叉滚钩相搏夺食
白鲢鲤鱼。鲈鱼枭尾后紧随着一群躯体强悍的鲈鱼。乌鱼王微微
吃了一惊。原来,上游中游无齿素食的鱼族大批死亡,食物匮
乏,鲈鱼枭被逼只得率领鲈鱼一族,向下游未及污染的河道迁
徙,来与乌鱼王争夺下游的生存水域。
乌鱼王虽威猛善战,但经炎火炙烤、海浪腌击之后,暴裂的
牌性变得沉稳,便捺下怒焰避让凶野好斗的鲈鱼枭。鲈鱼枭一族
在上游中游饥饿得久了,一至河口扫见阴阳水交汇处的淡水一
侧,聚集着许多尺把长的鲜嫩的青鱼、草鱼、鲤鱼、鳙鱼、白
鲢,呐喊一声,突出尖齿,绷开吞天噬日的大口,恶狠狠地扑杀
过去。乌鱼王宽厚地瞥了瞥,便荡开粗壮的身段,让开河口去近
岸的水草稀疏处,觅食黑头鲫、罗汉鱼、皱、凤尾鱼、银鱼、
针嘴鱼等无齿野鱼。可怜这类野鱼躯体甚小,食下数十条上百
条,也难填满阔大的胃囊,压熄灼灼的饥火。
一天,乌鱼王觅见一群七八寸长的鲻鱼,急忙疾扑过去。鲻
鱼大惊慌忙转头东蹿。乌鱼王阔尾一甩身段化做一道黑闪,嗖地
声疾射过去,张开巨口连噬数下,咬住二三条,等不及细嚼急
火火地吞下了肚,但阔大的胃囊刚盖上底,胃劈饥火汹汹下泻,
转眼间胃底鲜嫩的鲻鱼便化了。乌鱼王饥焰难抑,只得紧紧追杀
前方逃窜的鲻鱼,它追至洋河口满以为东面咸水,横亘着一道天
然屏障,鲻鱼定是插翅难逸。孰料,鲻鱼丝毫不惧怕,头也不回
地直向咸水里蹿去。原来,鲻鱼是阴阳鱼,咸淡水均能生存,往
返游走无比自如,这是其祖先传承下的生存绝技。
乌鱼王刹停身段叹了一声掉头欲去,却又咽不下这口怒气。
我堂堂水国霸主竟不敌几条懦弱瘦小的鲻鱼惧怕无牙无齿的咸
水呔,太小看久经征战的老夫了!于是,它怒瞪双目阔尾一
悠,搅起一道勇猛的水波,哗地一声追入摇荡的咸水,当即周身
麻,宛似无数枝鱼鲺的毒刺扎入了骨缝,痛得脊背蒲棒般地发软。
乌鱼王蓦吃一惊。海水咸极辣极刺骨伤鳞!自己久居洋河清
甜的淡水,鳞甲变嫩皮肤变细,鳍尾变薄头壳变软,早不是居于
葫芦洼盐碱气浓的水波之下的粗砺之身了。乌鱼王慌忙闪过身段,
刚想射回淡水之波,突地一阵饥火袭杀上来,痛得胃囊起了一阵
痉挛,逼得它急又旋过身段咬紧尖齿敛紧鳞甲,怒冲冲地向前方
不远处逃蹿的鲻鱼追去。但仅追了几丈远,沉厚的咸水压得它透
不过气来,周身的血潮哗哗哗涌向头顶,憋得腮脸一片赤紫。它
只得弃下快到嘴的美味,恨恨地扫一眼近在咫尺的鲻鱼,迅即转
过身段射出咸水之波,扑入河口西侧的淡水,急急地李开鳞缝荡
划鳍尾,嗖嗖嗖翻了几个滚,忙又吸人一口水波从口与腮回喷出
来。半晌,方才涤尽通体的咸气。
乌鱼王只得离开河口向西游去。它是有齿荤食鱼族中的独行
侠,身披黑色的大氅独来独往。
西方的洋河蜿蜒东下,几百里长的河身仅短短数载,便被沿
岸的工厂污染了大半。日产千吨的化肥厂,一夜之间排入河道几
十吨暗绿的污水,浓烈的氨臭刺得岸边行人连打十几个喷嚏,顿
时涕泪横流头晕目眩。河道里的鱼族频遭氨毒之灾,大批大批死
亡,惨白的鱼尸漂满几里长的河面,令人惨不忍睹。化肥厂排污
口下几百丈长的河底积满了氨毒,淤泥里存身的螺蛳、蚬子、
蚌、泥鳅、水蚯蚓也都死得罄尽。河心的苲草浮萍,河边的芦苇
蒲菰尽皆枯死。蒲苇根下的螃蟹龙虾莫不一命呜呼无一幸存。氨
毒侵杀上河坡,坡上的草树也枯死光了,草尖的蚂蚱螳螂,枝叶
间的黄莺黄雀,惶惶然茫茫然徙向草碧气清的远方。工业文明赐
予人类以福音,但工业的附产物污染之灾亦戕害人类自身,更殃
及无抵御之力的河中的一切生物。亿万载生于河食于河长于河繁
衍于河的鱼族,遇到了亘古未有的浩劫,其性命危如悬丝朝不虑
夕!两年之后洋河整条河道污染了,鱼族惨遭灭顶之灾。二十载
之后,岸上急功近利的人们后悔莫及,方始醒悟治理污染。三十
载之后,洋河终于又现出碧水泱泱蒲苇摇绿的景致,万千鱼族又
陆续迁回洋河,过上宁静平和的日子。这是后话!
污染河面的有齿荤食的鱼族中,食量大的鲈鱼、鳜鱼,被污
水逼杀率先向下游迁徙;食量小的鱼、鲶鱼、虎头鲨、鱼央鱼斯,
也因食物日渐稀缺相继向东迁徙。它们生性凶猛强悍体魄健壮,
杀出污染的河道甩下鲢鳙鲫can的厄运。
乌鱼王为觅食已上溯了十几里,忽地看见上游河面漂来大批
鲢鳙鲤鳊,心头蓦地一喜。已许久没填饱过胃囊了,它刚要昂头
掣尾迎冲上去。突然,一群游速极快的鱼白鱼飞也似地射至面前,
鱼白鱼们见乌鱼王竟要冲向上游,顿时大惊失色,急急告知氨毒
之魔正狠狠地追杀过来,劝乌鱼王迅即掉头东下切莫西上白送
性命。乌鱼王还未见识过氨魔的毒威,当即不屑地嗤了嗤鼻孔
撤下鉑鱼群雄纠纠气昂昂地朝西溯去。刚溯出十几丈远,又见
数十条鲶鱼迎面蹿来,急述了的鱼之语。乌鱼王曩昔十分睥睨
绰号叫呆大头的鲶鱼。鲶大头死贪口禄不辨腐臭,嗜食病殁的草
鱼、青鱼、白鲢、鳙鱼,有时还抢食腐臭的猪羊牛驴的内脏及腐
肉,真丢尽了有齿野鱼的脸。没本事扑食活鱼那就去吞苲草喝清
水,岂能辱没有齿鱼族的鱼格呔呔呔!乌鱼王眼角轻蔑地一
瞟,声也不应掣尾西上
看看鲢鳙鲤鳊漂近了。
忽地,又见一趟趟的虎头鲨、鱼央鱼斯、鳗鲡、黄鳝像被数百
张旋网追打,千万把鱼叉追杀,一个个脸青似荷叶,鼻紫似菱
角,腮白似藕皮,额黄似枯蒲,齿软似茭白,鳍抖似螺须,尾颤
似蚌舌,口中发不得语,不及招呼惊惊惶惶地掠过乌鱼王身边,
直朝东方的下游河面飞蹿。
乌鱼王顿生怒色。这等胆小无能的软壳蟹,若遇几十丈高的
台风海浪,岂不要吓成一捧河底的稀淤泥乌鱼王气虎虎腾身一
蹿跃出水面,锐目一掠,阔尾一悠直向流头扑去。它扎入水波张
开巨口,一下叨住一条二尺多长的鲤鱼的头颈。鲤鱼还没死去,
只是被氨毒呛昏,霎时痛极身段急扭尾巴频甩。乌鱼王咔嚓一口
切断鲤鱼头颈,三口并做两口吞下喉咙,不及咽至胃囊,立时一
股无比刺鼻的氨臭冲上咽喉,呛得连连作哕。臭鱼头未及呕出,
蓦地一股墨绿的浊波扑杀过头顶。
刹那间,乌鱼王恍觉被捺入粪水坑里,口鼻眼耳扑满氨臭,
鳞鳍似被硫酸腌化,脊骨似被海浪咸气的刺戳更麻痛万分。它顿
觉口腮透不过一丝气缕,火急火燎地昂头掣尾腾身跃起,可身段
似压着一方沉重的水磨,仅蹿出水波三四尺高,又扑通一声跌入
水肚。未及再跃出河面,又一股无比浓烈的氨臭之波冲过头顶
霍地将它压入波底。它口鼻似被无数双毒掌捂死,窒息得双目一
黑,身段直向河底飘坠,坠下二三丈深时,一股清新的水流冲来
掀得它口与腮大张,心肺一振,周身一激灵忽地醒过神来,迅即
翻身拗起头颈向下扎入河底,腹贴淤泥潜入河岸右侧的一条港
汊,慢慢地浮上水面,刚啪了几口无氨毒的清水,突听见二三丈
宽的港汉上起了一阵惊喜的呼喊,洋河上冒起大鱼群啰,大伙
快去抢捞呀!
乌鱼王惊魂甫定,急又袭来一难,忙倒头扎入河底。转瞬之
间,只见港汉上泊定的十几条渔舟,打鱼的汉子一齐撂下手中盛
着饭的大海碗,一把拔起竹篙争先恐后地撑向宽阔的洋河。十几
枝竹篙根部皆装着雪亮的铁扦头,嚓嚓嚓地戳向河底。乌鱼王未
料及铁扦头疾风骤雨似地扎来,忽地向左一闪,忽地向右一闪,
不停地来回闪避。但港汉太窄,它因躯体粗长,有几次铁扦擦过
脖颈,刮伤脊背捣纰胸鳍腹鳍,险些儿丢了性命!幸亏它遇险不
慌,冷静而又沉着,急中生智隐入港汉边的蒲苇丛里,来不及钻
入淤泥,迅即收低脊背敛紧鳍尾,紧闭双腮身段纹丝不动。渔民
竹篙的铁扦头旋风般地戳过它的身段四周,虽近在舟边却没发现
它。
渔民们因河道污染鱼群稀少,已有数载没遇见过这么大的鱼
群了,他们焦灼的双目早飞向宽阔的河面,哪还留心舟边蒲苇丛
呢明日,洋河两岸又将有许多居民误食中了氨毒的鱼,患呕吐
腹泻之症,个别病重的甚至丢失性命!
乌鱼王听见十几条渔舟一起冲入了洋河,方才小心翼翼地潜
至港汉中心,腹贴淤泥静歇一瞬,待无危险后才潜入洋河,沉入
深深的河底,等至更深舟静时分缓缓地浮至上层水波。一钩残月
低悬于河湾的苇林梢尖,淡白的月华泻向河面,清凉的水风拂来
泛起一道道若明若暗的波光。河两岸的蒲苇丛里偶尔浮起一二声
水禽的呓语。宽阔的洋河宛似苦难深重的母亲,紧紧搂着一河遭
氨毒戕害的鱼虾蟹龟沉沉地呜咽东流。白日汹汹的氨水波潮正
冲向下游,浓烈刺鼻的氨臭淡去许多,但上层水波还残剩几寸。
乌鱼王啪了一口水,仍觉刺痛双腮与舌板,呛得喉头连连作
哕。为了活命它忍着氨臭滤下这口水里的氧气。瞬间,氨臭味搅
刺得胃囊作起泛来,日间吞下的鲤鱼头化成的残渣,哇哇哇地喷
出口腔。它顿觉肠胃爽净许多,便翘起头颈嘴壳拱出水面,吸了
口清凉的夜气,夜气裹满了露水的细沫,细沫融入淡白的月色,
飘沉不定尚未染上氨臭,它想后半世若能单吸清凉的夜气可活,
愿弃食世间一切浸上氨臭的鱼虾。它一连吸了十几口露气,晃了
一下沉重的头颈,半噙在眼角的两颗苍凉的老泪晃了出来。
一层凄怅的云翳浮过来,乌鱼王恍见河湾头顶那钩清幽幽的
残月,踩着墨蓝墨蓝的穹窿上的一片云絮悠悠地飘近。它眨了下
双目看时,哪里是什么残月分明是爱女黑藕。它吃了一惊,问
藕女,你为何穿着银辉色的月衣黑藕不语默默地流下泪来。它
关切地又问,藕女,你是不是被鲈鱼枭撞伤了黑藕摇了一下头
吃力地回,我中了氨毒头晕得厉害。它急切地问,是哪条河汉
黑藕气息幽幽已不能发语。
一阵饥火灼得乌鱼王浮出梦谷,睁目看时残月仍定定地悬
着。它头颈刺向河西阔尾一甩,身段射至芦苇墙外缘,飞快朝前
游去目光不停扫视,扫见一条二三丈宽的河汉,疾似利箭嗖地一
声射了进去,边急游边连声呼唤,希冀黑藕传来回应。可游出几
里水路,也没觅见爱女身影。河汊两边长满荷叶、茨菇、菱角、
茭白。它不时钻进去寻找。荷叶杆上长满了细密的毛刺,戳得脖
颈、腹背、尾柄又痒又痛,它咬紧牙齿忍着。荷叶林里栖息的风
头鹛、水葫芦、绿头鸭、白腰杓鹬,从夜梦里惊醒口中发出一
连串惊叫,扑扑簌簌地蹿起没入暗幽幽的洋河深处。
乌鱼王返身退出河汊又朝下游射去。一连找了七八条河汊也
没觅见黑藕的身影,它累得鳞缝里冒出一串串冷汗。晨曦从东方
的洋河口无声无息地浸漫过来,静谧的河面渐渐露出朦胧的轮
廓。袅袅的水汽从蒲苇缝隙里浮升起来,一只大苇莺率先敲破黎
明的嫩壳,敞开脆亮的嗓喉发出呱呱呱的唱鸣之声。转瞬之间,
水边的蒲苇丛里数十百千只水禽被惊醒,纷纷启开嘴喙敞嗓应
和,远远近近奏起了活泼闹热的晨曲。乌鱼王透过水光,看见河
两岸长着大片大片的棉花水稻。一周前棉铃虫、稻飞虱进入繁殖
盛期,农民喷洒了大量的乐果、滴滴畏。但棉铃虫、稻飞虱一代
代与农药鏖搏,体内抗药力剧增,迫不得已农民加大药量,才将
这一代害虫杀毙。三日前落了一场暴雨,棉花水稻叶上的农药被
冲刷下来,随哗哗的雨水泻入河汊,药死了许多细鱼嫩虾。
黑藕正是误食了被药得半死的黑头鲫中了毒,晕死在近处的
一条河汉里。
乌鱼王被觅食的鹅鸭声牵引潜人了这条河汊,当即被刺鼻的
农药呛得口腮发麻。这条河汊中的水似比氨毒之波更难啪吸,但
为救觅黑藕,乌鱼王只得闭紧口腮朝前射去。它透过浮晃的水光
扫见一群鹅鸭,正争啄一个活物。牧鹅少年跳至汊边挥杆吆散鹅
鸭,伸出竹杆抢捞活物,活物被挑上水面,正是爱女黑藕。乌鱼
王惊得心跳骤停,过了一瞬,又急醒过来沉入汉底疾射过去,一
下叨着黑藕的胸鳍旋过身段,飞也似地潜出河汊没入洋河,朝下
游水质清冽处游去。河面不时摇过一条条渔舟,打鱼汉子持叉立
定舟尖,目光利剑似地扫劈着河面。乌鱼王被劈得脊背发寒,急
潜至河岸边借芦苇墙的遮护,游出三四里远觅见一个偏静的河
湾,将黑藕藏入蒲丛,只将它的头颈伸出迎拂着清凉的水波,涤
濯浸人肠胃的农药之毒。
乌鱼王护守了三天三夜,黑藕终于醒了过来。父女俩悲喜交
集泪波潸潸。黑藕叙述了中毒的经过。那日,黑藕领着一群三四
寸长的乌鱼秧,正在洋河边觅食,忽见上游冲下十几条渔舟,铁
叉、旋网、捞兜疾风似过扫过河面。黑藕慌忙吆喝子女避入河
汊。夜间刚下过暴雨,一群群细鱼嫩虾晃摆着头尾浮上水面,乌
鱼秧大口大口噬食不久皆中农药之毒死去。黑藕因躯体健壮抵抗
力强,虽未被毒死却也被毒晕过去。
乌鱼王见黑藕的几十个子女、自己的孙儿皆被农药毒死,不
禁老泪纵横哽咽良久。它恨透了氨水与农药,恨不能将河岸上的
化肥厂与农药厂嚼成齑粉啐入淤泥。它叮嘱黑藕上游氨毒无比厉
害,比狰狞的海浪更凶险百倍,切莫去西方河段觅食,去了会白
送性命。只可向下游河段觅食,若遇见鲈鱼枭一族远避开去,决
不可与之争食,鲈鱼枭口馋齿锐会噬食了你。黑藕沉沉地点头,
孤零零地朝下游的洋河口游去。乌鱼王近来频受氨水农药的呛
害,头常无端地晕眩,心底浮起一缕缕鳞老鳍弱的苍凉之感,便
留在距洋河口十几里处的河段的清波里歇了几日,渐觉头脑晕眩
退去鳍尾生出勇力。
夏日似炽燃的赤金悬停洋河头顶,荡下一波一波无比辣烫的
光晕,熏风透明的裙裾曳过,河面浮晃起一层烂金碎银。渔舟早
隐入河湾里的苇林厚密处避暑去了,打鱼汉子赤裸着身段躺在舱
中歇午。水禽已避入蒲苇深处午憩。河面显出罕见的静谧。各类
鱼族秉承世代遗传的习性浮上水面晒影。荤食素食的敌对鱼族近
在咫尺之水,却能相安无事,远远近近漾起一阵阵宁和平静的磬
音,这是每岁天公弭熄兵燹的水国佳节,普天之下的江河湖泊莫
不如是!颇类上古时的孟春正月,情侣携手私奔而奔者不禁那样
难遇。
乌鱼王浮在鱼群中晒影,唇前尾后脊上鳍下撒满了白鲢、鲤
鱼、草鱼、鳙鱼、青鱼、团头鲂、鳊鱼,往日无处追觅今日竟视
而不见。它爹开四鳍身段纹丝不动,尽情享受天公赐予的短暂平
和的福泽。它影正晒到酣处,忽听见半里地外的洋河镇上,传来
一声震河撼海的巨响。这是化肥厂的氨罐爆炸了。只见一股股裹
着浓烈氨臭的巨大气浪,飓风般地扫向洋河。河面万千鱼族晒影
佳节的喜庆气氛,立时被扫个净光。河上阴风簸浪墨云噬波,蜿
蜒数百里长的洋河惊得周身一晃,蓦地打起千百个寒战,正晒影
的万千鱼族吓得头顶冒霜尾后飘雪,直向黑沉沉的河底蹿去。
乌鱼王沉入河底怏怏地朝下游潜去,数日后潜近了洋河口。
河口几十艘出海捕鱼的渔船,收港泊定在两岸的水边。突然,河
面落下几捆手榴弹,炸起几股数丈高的水浪。乌鱼王陡吃一惊,
刚想朝蒲苇根下蹿避,蓦地头顶也落下一捆,随即起了一声巨大
的轰响,它身段忽地朝上一掀,顿觉双目一黑晕厥过去。
扔手榴弹的是海船上的几名莽汉,近海渔村海防民兵连的排长
班长,他们把县武装部下发守海防特用的弹药,公物私用,将手榴
弹三颗五颗一捆,扭开底盖拉出弦环,偷偷扔向宽阔的洋河口,让水
肚里四下乱飞、嗤嗤尖叫的手榴弹的碎铁片,去横刺斜扎洋河口咸淡
水交集处麇集的鱼群。莽汉们瞅见炸浪刺天水波摇荡的轰响声里,迸
溅起成百上千的鲢鱼、鲤鱼、鲻鱼、梭鱼,一个个站在船帮跺动阔大
的赤足板,无比兴奋地扯嗓大叫,狗日的手榴弹真厉害!比大海里拉
网省劲,卵子根筋还没就,大鱼就滂上来几大筐。嗨,河心滂上来一
条乌鱼王,乖乖,有一庹多长哩!噫嘻,向下沉啰,快快快,拿鱼叉
来叉呀!
乌鱼王已被震昏,身段飘飘忽忽地沉至河底。过了许久,它
恍惚听见一个急切的嗓音在唤喊,悠悠地醒转来,仔细辨听是爱
女黑藕,忙吃力地睁开双目。河底黑黢黢的,它看不见黑藕的腮
脸,只觉脊背痛极似戳着一架沉重的峰峦,头颈尾鳍也牵压得簌
簌地抖颤。黑藕机敏嗅至老父痛处,双唇抚触到一块薄而硬的弹
片,迅即张开锐齿用力咬紧,连拔数下嗑得齿根发麻,终于将弹
片拔出呸地一口啐入淤泥。乌鱼王顿觉脊背痛焰卸去,躯体陡轻
万倍,身段倏地朝上一浮升至上层水波。它听见河口两侧的海船
上烹鱼炒虾,铁铲敲击铁锅起了一片当当当的骤响。它双目喷出
一串火星,心底起了声怒骂。这帮害馋痨病的饕客,险些夺去我
的性命,定要遭天雷劈杀的报应!
乌鱼王脊背伤口仍很痛,它怕海船上莽汉再乱扔手榴弹,便
沉至中层水波与黑藕一起朝西避去。透过头顶沉厚的水墙,父女
俩隐隐地听见身后的海船上,传来莽汉吆五喝六划拳灌酒的叫喊
声。乌鱼王心绪沉沉神色凄凄地对黑藕说,陆上的人活得太快
活,我们水下的鱼族活得太艰难!上游中游建起了一座座化肥、
磷肥、农药、制药、造纸、硫酸等工厂,污染了一大半河道;下
游建起了几十座翻水站,抽去大量清冽的淡水灌溉农田,我们鱼
族的生存水域被极度膨胀的人口挤逼得愈来愈狭小。在我儿时渔
人仅用网与叉追杀你爷爷奶奶,而今,渔人竟用手榴弹炸了!更
有那看不见的氨水、农药、硫酸等毒爪,白昼黑夜低悬头顶,不
久便将筑向下游攫去我们父女的性命!你这下一辈比我上一辈遇
到了污染之灾,你已命若游丝,说不定在哪天深夜命丝就会被扯
断。为后代子孙计,我们乌鱼一族必须抓紧时日去寻觅新的生存
水域,向远方无污染的湖泊迁徙。
乌鱼王告戒黑藕,避开好勇斗狠的鲈鱼枭,去河口之西二十
里处觅食,那一段河道还未及污染,渔舟亦少最是安全。它将朝
中游上游溯去,觅一方僻静清幽的湖泊,再来唤黑藕把乌鱼一族
迁徙去栖身活命。
落日沉向西方的河湾低低地悬停于苇林头项,宛似洋河里万
千鱼族的命运被一枝游丝系着,看看就将断去。冰凉的晚风一吹
游丝断了,落日跌人了昏暗的水渊。
乌鱼王尾踩暮霭笼暗的苍凉之波,急急地向西游觅,将遇到
数不清的艰难险阻。这天,十几条渔舟拖着一张大网迎面扑来,
它凭借几十年水国生涯磨练出的机敏,觑准两舟之间的空隙,忽
地腾身跃起越过紧勒着水波的网纲,扎人波肚射出七八丈远,浮
上波面换了一口气。这时,近处渔舟上一名眼尖的汉子,蓦地扫
见,一把抓起舟尖的旋网,嗨地急吼一声,右臂一抡凌空甩来一
张硕大的网圈,嚓地一声罩将下来。乌鱼王猝不及防忽地被压人
河底。若是技孬的白鲢鳙鱼定是无法逸去。乌鱼王却当小菜一碟
丝毫也不慌惧,仅将头颈刺人淤泥,阔尾用力一悠,身段只轻轻
一扭,一庹长的躯体早钻人泥肚。转眼间,冰凉而又沉重的网坠
抓挠过头顶。乌鱼王在淤泥肚里听得分明,又停歇了片刻方才翘
起头颈拱出淤泥,腹贴河底一口气射出三五里远,这才缓缓地浮
至上层水波,收紧双目觅平稳无险的水径朝西急游。
游着游着,大团雨云压向河面,忽地一道紫红的长剑劈开摇
荡的蒲波苇浪,河顶陡地掷下一枚霹房,震得水浪哗地跳起五、
六尺高。眨眼间,蚬蚌大的雨珠砸向宽阔的河面,河两岸大片的
表层土被冲人河道,蜿蜒数百里的洋河宛似一条浑黄的巨蟒,嘭
嘭轰轰地朝东方的黄海咆哮而去。乌鱼王顿觉自己化为一条黑色
的水蚯蚓,翘头甩尾逆着黄色的蟒鳞朝前钻游。蟒鳞一片片迎面
荡来,荡暗了前方的水径。乌鱼王不知不觉游至一条河汉口,腹
鳍刮着一个绵软而又柔韧的薄物,不及辨清薄物是何种形色,突
地听见岸口起了一声响亮的号子,随即底腹被一张大网兜紧将身
段直朝水波上推去。
乌鱼王蓦然大惊!这是一张扳罾,比河面的拉网旋网更凶险
十分。扳罾下于河口浅水,当腹鳍触知罾网时脊背早被推上水波,
快得来不及反应,更不用说昂头掣尾腾身跃去。乌鱼王急将铁头朝
下一扎,猛甩阔尾搅起哗哗哗的水浪,将扳罾直向浑水肚里顶去。
扳罾汉子膂力极大,双臂鼓凸的健肌像两只黑斑蛙,忽地向
上一跳,忽地向下一蹿。他张口嗷叫一声,猛拽几把罾绳,迅即
又将扳罾拔出水波。乌鱼王知性命危急使出周身勇力,铁头向下
猛锥,身段朝前狂扭,阔尾凌空急悠,咬紧两排锐齿拼命搏杀,
希冀把扳罾捅出一个窟窿好蹿入水波逸去。扳罾汉子不是等闲之
辈,一见扳罾兜着大鱼,霎时眉荡喜风足腾欢浪,口中一迭连声
地嗷叫,陡添万倍精神,急又将下坠的扳罾朝水波上拔。乌鱼王
铁头急又朝水波下推,扳罾汉子急又朝水波上拔。双方鏖战了七
八个回合,扳罾汉子终于将乌鱼王硕长的身段拔出水波。
夜黑漆漆的,扳罾汉子看不清罾底大鱼,但凭震耳欲聋的水
浪,沉似水磨的罾网断定,此鱼不凡怕是海中长鲸转世大得很
哩!他急将绳脚踏在足下,左手紧拽罾绳,右手抓起捞兜,飞快
向罾底绰去。乌鱼王万分气怒,急甩头颈狂扭身段猛悠阔尾,拍
打得扳罾上下颠晃。扳罾汉子左臂拽得无比吃力,右手捞兜连绰
几下,大鱼身段粗长捞兜口小绰不下,必须瞅准大鱼头颈用力一
绰,方可将大鱼兜住。他忙搁下捞兜,双手用力紧拽两把,将罾
绳收短,急把绳脚拉向足前的木桩,连绕两圈飞快打了个结,拴
定,腾出双手撸到用细绳吊在颈项上的电棒,捏亮,张开大口咬
紧棒尾,棒头对准罾底,抓起捞兜双手攥牢竹柄,借着电棒光
柱,瞅住罾底用力一绰,绰着乌鱼王壮硕的铁头。但乌鱼王身段
极粗长沉实,捞兜口小身浅,哪绰得进乌鱼王敌过旱魃,搏过
虎头海雕,击过百丈海浪,何曾虑及这小小的扳罾它万分暴怒
拼命甩头拍尾。扳罾汉子连举几次没能举起捞兜。乌鱼王铁头压
得捞兜口的竹圈咯嚓咯嚓地响,扳罾汉子无比焦躁,胸前背后汗
**涌,腕肘展劲猛向上举,只听喀嚓一声捞兜柄断了。
乌鱼王身段又坠入罾底,铁头用力一甩,将捞兜掷出七八
尺远,张开无比愠怒的大口猛咬罾底。罾网柔韧是聚乙烯细绳织
就无法咬断,乌鱼王两排尖齿却筑在网眼上,勒得齿根极痛。它
顾不得痛急火火地甩尾扭身,铁头朝下蹿撞,齿根锯得网眼腾起
一阵嚓嚓嚓地骤响,迸起一片紫白的火星。扳罾汉子勃然大怒,
拔起足边戳立的铁叉,刚要向乌鱼王掷去,不料足板一滑身段向
后一仰,口朝天一抬,电棒光柱劈向夜空,罾底一片漆黑,无法
看清乌鱼王的身段。他急忙踩稳足板站定身段收回头颈,将口咬
的电棒光柱直直地射向罾底,但双臂不得力,怕铁叉掷不通乌鱼
王厚阔的肉身,又怕掷偏戳通了罾底。他略一犹豫,却为乌鱼王
赢得了短暂的间隙。
乌鱼王知情势万分危急,狂扭身段猛甩阔尾,铁头急刺数
下,锐齿用力一撕,只听咯嘣咯嘣几声响,网眼细绳断了十几
根。它头颈忽地扎出网洞,洞紧,死死地勒着脖颈。它忍着剧痛
急速地扭身甩尾,嚓地一下胸鳍穿过网洞,可腰腹粗腹鳍根陡地
被卡住。它怒极周身血潮哗哗哗地涌向头顶,又回扑进眼眶击打
得双目一片辣红,迅即扭甩几下,右腹鳍挣出了网洞,左腹鳍的
根却被紧勒着,细绳劈开鳞甲割破肉身。为救性命,它忘了世界
万物,只是一个劲地甩头悠尾,细绳愈勒愈深,血水哗哗地喷
溅。
扳罾汉子扫见大鱼已将罾底撕出一个窟窿头颈捅了过去,
急得烈焰攻心,慌忙跨前一步缩短叉距,将九齿铁叉掷向罾底。
因乌鱼王急扭身段,罾网左摆右晃,铁叉虽离得近,却难叉得
准,叉尖只擦过乌鱼王的脊背,叉齿铲出几道血沟,铲飞几道鳞
甲与皮肉。
乌鱼王惊极,险极!它霍地瞪圆双目咬牙展劲,拼命地扭身
甩尾,只听嚓地一声,左腹鳍被细绳切断,身段呼地穿过罾底网
洞,轰地一声跌入黑黢黢的水波,阔尾用力一扇,头颈直向河心
射去。
河心浊波浑浪翻涌。上游中游冲下的污水搅和着氨水、农
药、硫酸的刺鼻气味,呛得乌鱼王脑壳一晕便游偏了方位,偏至
河汉口,险些被扳罾攫去性命。夜沉寂暴雨初收,凝重的雨云堆
满河面,水底气压低氧气薄,乌鱼王啪水滤气很觉吃力,只得缓
缓地浮上河面,头颈翘出水波啪吸了一口凉湿的夜气。前方河道
黑黢黢的,无法看清水路,它不敢再贸然游动,便浅浮河心静待
天明,默默地忍受断鳍伤脊的剧痛。
晨曦从东方河口苇林的罅隙里,一缕一缕地向西飘淌过来。
河面渐渐露出灰白的天色。雨夜的黑色帷帐无声无息地后撤。晓
风一吹,河面的阴霾散裂开来,或成团状或成片状,或成条块或
成丝缕,慢慢地朝四周飘散。河岸蜿蜒起伏的轮廓悄悄地浮露出
来。乌鱼王被痛焰灼烤了一夜,东方快发白时竞朦胧睡去。睡梦
里它无比警觉,怕早起的渔舟从河边的港汉口潜至河心,打鱼汉
子冷不防掷来一叉。故晓风一拂头顶水波微微一荡,它便醒了过
来,迅即沉下数尺朝河岸近处游去,游近傍岸生长的芦苇墙贴着
苇杆朝西游动。它不时翘起嘴壳拨开水边的笮草,嗅吸野生药草
的气息。
乌鱼王游出四五里水路,终于嗅吸见一股野药草的苦香气,
便钻过芦苇墙潜至水边,纹丝不动仔细谛听。河岸边寂无人声,
它小心翼翼地浮上水面,鼻尖嗅辨着岸边蓊郁的野草。草丛里夹
长着止痛消炎的枸杞、龙胆、野菊花、牛蒡、青蒿、半夏等十几
种药草,暴雨急流冲刷去河坡脚下的泥土,许多药草垂向水面,
有的已倒入水中。乌鱼王翘起头颈张开大口咬嚼药草的枝叶,吮
吸苦香的汁液,几天过去背与鳍的炎痛渐渐消去。
乌鱼王不屈不挠继续溯流西上,觅找新的清冽甘甜的生存之
水,可未经污染的淡水湖泊还隐伏在迢遥的远方。
这天乌鱼王鼻尖嗅见一缕酒香,张唇啪了一口蕴含酒香的水
波,忽觉肚囊饥得厉害,睁目看时顺着裹携酒香的水流,漂游来
一条条白鲢、鳙鱼、鯉鱼、团头鲂。蓦地,它心头一喜翘头扇尾
嗖地一声迎射过去,张大饥口嚓嚓嚓吞噬下十数条,填得阔大的
胃囊沉似丘峦,喉间打出一长串饱嗝。几遍饱嗝打过,心底泛起
缕缕醉意,双目浮起朦胧的云翳,脑袋有些发晕恍觉身段随流淌
的水波,悠悠然飘飘然地旋转起来。
原来,上游的酒厂码头翻沉了一条载运饲料的水泥船,十几
吨酒槽沉入水肚里随波流飘撒碎块,沿途许多鱼群抢着去啪食,
一个个不知不觉醉晕过去。乌鱼王吞食了醉鱼,不觉也晕了头,
身不由己随波流向下漂去,漂出几里水路,被近岸处的一丛稀疏
的芦苇挡停了横漂的身段。此处,紧傍着鳞肥厂的污水排放口,
一股股含有硫酸的污水,不停地淹过乌鱼王漂卧着的身段。它的
眼窝、颔沟、底腹、鳍片等软薄处,泛起一阵阵火辣辣的痛焰,
烫得醒了一瞬,忽地翻身拗起尾巴吃力地一摆,蹿出七八丈远,
复又晕了过去,身段半浮半沉被污浊的波流朝下推去。飘着飘
着,它恍觉全身的鳞甲与鳍片,被沸水烫过痛得厉害,想游入芦
苇深处的凉水里浸濯灼痛的躯体。但头沉似水磨翘不起来。它想
甩动尾翼,但尾柄极痛仿佛断离了麻木的身段,只得无比吃力地
摆晃一下脖颈又随波漂去。
蓦地,乌鱼王脊背一痛醒过几分神来,看见头前横挡着一张
网,陡吃一惊以为己身已陷网中,急忙用力拗正身段,扇了一下
尾翼,但头仍晕只傍蹿出七八尺远。这张网是电厂工人偷偷用铁
丝织成,抛于河道中通电触鱼解馋的。
乌鱼王因身段横漂着脊背在网上一荡,若是竖着身段游动头
颈一下扎入网眼,当即就会被触死。这时,一名守候在岸边的汉
子扫见不远处的水波下触昏了一条大鱼,喜得口角挂下一串涎
水,随手绰起一把长柄捞兜,急火火地探入水肚用力一绰。乌鱼
王头壳被一撞又醒过几分神,睁大双目一下扫见了捞兜,迅即偏
过头颈阔尾一悠,粗壮的身段直朝河心荡去。岸边汉子顿时一脸
沮丧,怒冲冲地弃下捞兜,一把抓起一柄寒光炫目的九齿铁叉,
刚要扬叉掷去,乌鱼王已隐入几丈深的水肚。
几日逝去,乌鱼王躯体上的辣痛并没减轻,颔沟、底腹、鳍
片或肿或破,被硫酸污水冲刷得重的那半爿身段肿得厉害,有几
外落了鳞甲皮肉溃烂,渗淌出一缕缕紫黑的脓血。它忍着剧痛潜
至岸坡偏静处,觅食吮嚼了许多药草的汁液,过了半月躯体肿*****方才渐渐痊愈。它历经艰幸饱受磨难,对游向西方寻觅没受污
染的湖泊失去了希望,便掉头东下去找爱女黑藕,一起向祖辈父
辈潜居的百年老塘葫芦洼迁徙,那里距污染的洋河很远,洼底生
着一个古老的淡水泉眼,正常年景冒出汨汨的活水汪满几十亩大
的葫芦洼。
乌鱼王游至距洋河口十几里处找见了黑藕。黑藕见了老父羸
弱的体态大吃一惊!暂别不过二十几日,乌鱼王仿佛换了一幅形
貌,粗壮的身段瘦了一圈,满面露出疲惫之色。它简略叙述了西
溯几百里河道的艰险遭遇,发出无比沉重的叹息。明年夏季至迟
后年早春,岸边新建的农药、化肥、磷肥、造纸、酸硫等工厂,
必将延伸至洋河口附近,工业废水将污染洋河上中下游几百里长
的整条河道,并殃及河口以下的海面与附近的滩涂,洋河里生存
的鱼族、虾族、龟族、鳖族、蛇族、蛙族、蟆族、蚌族、螺族、
蚬族,旁及荷藕、茨菇、菱角、茭白、菩荠,甚至水浮莲、水花
生、浮萍、莕菜、眼子菜、黑藻、蒲菰、芦苇、苲草,均将遇
到种族火绝的危难!我们乌鱼一族决不可像鲈鱼枭那样愚蠢短
视,贪口福之禄滞留河口一带水域,吞食侥幸存身种群稀疏的白
鲢、鳙鱼,青鱼、草鱼、鲤鱼、鳊鱼、黑头鲫等素食的无齿野
鱼,必须当机立断早日迁回葫芦洼。葫芦洼已汪于清冽的淡水之
下,烟波苍茫水风浩荡,那里,只有那里,才是乌鱼一族远避洋
河污染之灾,繁衍后代子嗣的潜居之所!
黑藕听得神色凝重沉沉地点头,它信服老父的睿智之语,但
欲去寻觅名唤白眉的乌鱼一起迁徙。白眉是黑藕的丈夫。乌鱼王
当即止住了黑藕。白眉觅食草鱼苗时,被草鱼首领雄草鱼赤额撞
伤了脊骨,腰早已佝偻了游动得慢觅食艰难,根本无法飞越苇渔
场翻水站一丈六尺高的陡峭的坝坎。再说,白眉病体佝偻已不能
与黑藕出生强悍骁勇的后嗣。葫芦洼四周的水域,雄悍的青壮乌
鱼不下数十名,还怕挑不出一名智勇兼备的水国苇乡物竞天争
适者生存,孱弱岂是乌鱼的天性这却会损伤乌鱼刚野雄强的威
名!
黑藕恋情深仍欲去寻找。因白眉多次从鲈鱼枭、赤额等的劈
杀下救过黑藕的性命。乌鱼王怒了,喉间响起隐隐的雷鸣,顿了
一顿说,白眉昨日已被渔民叉杀。黑藕不信仍倔犟地扇尾西游,
刚蹿出十几丈远,乌鱼王已紧撵上来阔尾掀起一道急骤的水杠,
嚓地横挡在黑藕的面前,启开双唇露出尖齿势欲噬断黑藕的脖
颈。黑藕已被水杠截停,忽见眼前寒光一闪顿时大惊失色!它还
从未见过老父这等凶神恶煞的模样,当即头顶直冒寒气,鳍尾簌
簌抖摆,身段斜飘于水杠之上,乌鱼王疾扑过去,黑藕吓得闭起
瞳孔,以为老父已被氨毒硫毒毒怒了魂,这下非噬杀自己不可
孰料,黑藕头颈一痛,哗地被撞旋过身段,痛得全身一麻,身段
仍悬停在原处。乌鱼王见黑藕失去灵性不思后退,立时怒不可
遏,扑上前对准黑藕腹背咬了一口,但齿下留情只啃下一块鳞
甲。黑藕这才从麻痛中醒悟过来,惧于老父的王威霸气,慌忙旋
过头颈朝东游了几丈远,却又难以割舍对白眉的恋情,边游边勾
回头颈向白眉觅食的水域,无比留恋地看了最后一眼,洒一路哀
凄的泪珠,拖着伤痛的腹背朝洋河口游去。
翌日,一场台风暴雨卷过宽阔的洋河口,掀起十几丈高的狂
浪。蜿蜓数百里的洋河沉入黑漆漆的夜谷,乌鱼王和黑藕缓缓地
浮上河面,奓开胸鳍、腹鳍骑于水波之上,弯过尾柄勾紧波身,
静待狂风骤浪扑来。突然,一道紫光炫目的闪电劈过河空,照得
头顶一片暗红。紧接着,一枚震滩撼海的霹雳滚过河面,震得鸟
鱼王父女俩的身段倏地朝上一荡,转眼间蛤蜊大的雨珠砸了下
来,砸得黑藕的头脸一阵麻痛。麻痛未及退去,忽地一阵狂风骤
浪旋打过来,乌鱼王和黑藕哗地扑上浪顶,蹿上雨空,尾踩一片
疾荡的雨云,胸鳍腹鳍用力一划,呼地一声飞上翻水站高峻的坝
坎。刹那间,又一个霹雳滚过洋河口,震得翻水站蓦地一晃,鸟
鱼王父女水淋淋的身段霍地朝上一跳。过了片刻,又一阵疾风暴
雨扫过坝顶,乌鱼王和黑藕借助风雨推力骑着滑溜溜的泥水,飞
快向前一蹿,跃出坝面十几米远,头颈朝下阔尾凌空一悠,身段
猛地扎入大渠,嗖地一声直向前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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